你有多久没有看过书了呢?你还记得书所散发出来的味道吗?
一种上网闻不到的很多书散发的迷人的味道,这个味道就像是肖复兴先生的散文集,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肖复兴散文》是当代著名作家肖复兴先生的散文精选集,收录了他在不同时期创作的经典散文,一共52篇。
这本散文集有四辑,分别写的是亲情、友情、恋食、远方,在平常朴素的叙事中,把生活琐事和绵长回忆娓娓道来,作者用质朴的文字记录下自己一生的轨迹。
简介
肖复兴先生是当代著名作家,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曾到北大荒插队6年,当过大中小学的教师10年,曾获得优秀报告文学奖、冰心散文奖、老舍散文等多种奖项,并获得首届“全国中小学生喜爱的作家”称号,多篇作品入选中小学语文教材。
因此,当我打开这本散文集的时候,很自然地就会想起自己小学时期曾经读过的课文,顿时倍感亲切。
之一辑 平凡而伟大
伟大的灵魂,常寓于平凡的躯体。我们都是平凡的人,生命在闪耀中现出绚烂,在平凡中出现真实。把现在正做的事做好,就对永恒有了交代。
借柴火的邻居赵大爷就像是一位和蔼的长辈,他对一心向外跑的复兴先生说:“父母老,不远游。”这句简单的话却击中了我内心最柔软之处,我们在日复一日地成长,父母也在一点一滴地变老,然而我们还一无所知。
叠阳光的母亲和煮阳光的毕大妈,她们身上有可爱的生活的智慧,一颗温柔的心在艰难日子里磨练出来的本事——少花钱能办事。
孝顺的儿子表叔和老朋友玉生,他们身上有着难以言说的人生况味,就像是年幼的孩子不懂人情世故,却在生离死别之间读懂世间人情与寂寥。
坚守老理儿过年的老爷子,如果家里的亲人过年没有赶回来,就要点亮一盏年灯,等待亲人的归来,什么时候亲人回来了就可以熄灭。万家灯火,家里总有一盏灯为你亮着,当我看到老爷子终于等到儿子和孙子回国团聚真是为他们开心呀。
忍着酒虫子滴酒未沾而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去钓鱼的大老张,只是为了让肖复兴先生能喝上一碗鲜美的鱼汤,就像他在书中写的:“一个地方,之所以让你怀念,让你千里万里想再回去看看,不仅仅是那个地方让你难忘,更是有人让你难忘。”
春节的苹果、守礼的护工、养蛇的老太太、万圣节的南瓜和塔夫特夫人的选择,在这一辑中,我看到了作者笔下记录的人们,他们的生活看似平淡却也欢喜,传递着人性的光辉,市井长巷中有各种各样的样子,聚拢来的是烟火,摊开来便是人间。
第二辑 我的父亲母亲
母亲去世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我出门总是忘记带钥匙。而每一次回家走到楼下的时候,总是习惯性望望楼上家的窗前,空荡荡的窗前,像是没有了画幅的一个镜框,像是没有了牙齿的一张瘪嘴。
在作者的印象中,父亲很胆小,一辈子活得小心谨慎。
在文革时期,也曾为了前途而责怪父亲,做出一些决绝的举动伤害着父亲,生活渐渐磨平了父亲的棱角。可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有过不安分的心思和躁动的梦想,父亲也曾有过不安分的性格,可又是经历了多少才将这样不安分的性格磨平乃至变得谨小慎微呢?
父亲的三件宝贝,作者的四本书,父子两代人身上像影子一样重叠的相似的东西,既是基因的遗传,也是潜移默化的影响,是上一辈人未曾实现的梦想不由自主的延续。你相信吗?青春是一场轮回,与年龄无关。
娘的遗物——四扇屏,经历“文化大革命”和“破四旧”运动仍被姐姐保存得完好,亲人的遗物留给后人的不仅是念想也是情感的见证;母亲没有上锁的皮箱,是一位母亲对一个犯错孩子的信任,是一道母亲为孩子敞开的门;坐在窗前等孩子归来为他们开门的母亲,直到母亲离去作者总是忘记带钥匙,让人感受到岁月的流逝, 当时空发生交叠,是否又会看见亲人、爱人的离去,又或者在翘首相盼中是否等到了重聚的期待呢?
看完这一辑,就像作者写的“年轻时最不懂的是父母”, 叛逆的性子再也不肯听从话少而威严的父亲,看不起目不识丁的母亲,等真正品味到父母的爱,却是已经花费了全部的青春。
第三辑 恋食记
让人念念不忘的美食,不一定是山珍海味,但必定是味觉的一段情结。食物在味蕾打转,连接记忆和情感,直抵人丰富而柔软的内心。那些与我们常相伴的食物,往往带着家的温暖。
红皮白肉的荔枝,即使再贵也要让母亲尝尝鲜;饭桌总有孩子爱吃的苦瓜,即使母亲并不爱这苦瓜的苦味;母亲亲手浸泡的酸菜,即使是副食店买的也不及它美味;姐姐家阳台的草莓,即使只结一个草莓也要留给弟弟。
闹肚子的无花果,难忘的金妈妈杏,独特香味的佛手,青木瓜的味道,太阳味的西红柿,还有那个满载着作者和儿子回忆的面包房,那些都是回忆中的味道,然而许多高贵的事情,许多古典的情怀,就这样渐渐地离我们远去。
质朴的味道蕴藏着人们对家的依恋,正如汪曾祺所说的,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
第四辑 明信片与远方
人的一生,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叫作无愧无悔的话,在我看来,就是童年有游戏的欢乐,青春有漂泊的经历,老年有难忘的回忆。
路遥车远的年代,书信保藏着多少沉甸甸的文字,一张张好看的明星片保存着作者的情有独钟,即使不会写诗,那些明信片也会成为生活里别致而温馨的诗,正如作者写的“它让我见识到了那么多的痛苦与残酷的同时,也让我触摸到了那么多美好的乡情与故人,而这一切不仅谱就了我青春的谱线,也成了我今天难忘的回忆。”
还有那个遥远的远方,充满诱惑的远方,有着人生理想的远方,那个未知的远方,颠簸着一代人抹不去的记忆,就像是被厚重沙尘掩埋的前人古迹,无人知晓你曾来过远方,但你心里会永远记得。
写在结尾
读完《肖复兴散文》,回忆起生命长河中一些温暖的人与事,这些被记录下来的过往支撑着人们拥有抵御世间炎凉与冷漠的力量。
静下心来,跟随作者的笔触,找到有趣的生活,找到自己像一个老朋友,在你耳边滔娓娓动听地讲着他的故事,他的感受。
又如同雨后的青草地,升腾起清新凉爽的气味,让人忍不住贪婪的呼吸着,拼命的想要把它全部吸进肺里。
肖复兴,中国著名作家。曾获冰心散文奖、老舍散文奖、中国好书奖等多种奖项,并获得首届“全国中小学生喜爱的作家”称号。有多部作品被选入大陆和港澳地区的大、中、小学语文课本以及新加坡等国的汉语教材。
这是一个既熟悉又遥远的名字!从学生时代就知道了他的散文,那也是我对散文情有独钟的起点。那些文字带来的美好感觉早已在脑海里蛰伏下来。
今天翻开他的《我的有趣在无聊的日子里》这本书,马上就有一种久违的感觉。
许多的经历,一次两次也许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坚持下来,放在人生的长河里,能随着时间一直流淌至今。即使穿不起一串珍珠,也穿起了属于自己最珍贵的记忆。
南京机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像小姑娘一样,穿着一件齐膝短裙。
来了一对老年夫妇,他们说话的声音有些大,显然是丈夫的耳朵有些背了。忽然妻子压低了嗓音把嘴巴贴在丈夫的耳边说“真像,太像了”,他们反复说了几遍,语气里充满了不尽的感叹。
他们的目光双双落在那个年轻女人的身上。
妻子走到女人身边拿出手机让她看自己女儿的照片,这个女人也禁不住叫了起来“实在太像了!怎么能这么像呢?”
交谈中得知,老夫妇的女儿十多年前去了美国,已经有五年没有回来了。
“我们想和你照张相,不知道可不可以?”
“太可以了!待会我还得请您把您女儿的照片发给我呢!”
照完相后,丈夫走到女人身边说“孩子,我能和你拥抱一下吗?”女人伸出双臂紧紧地拥抱住了他。
他的眼角淌出了泪花。那一刻,这个女人也流出了眼泪!
这些点滴的珍贵瞬间,在作家的人生长河里不胜枚举。有偶遇陌生读者的青木瓜之缘,有和九十岁老太太愉快的芝加哥奇遇,也有那个“心中未与年俱老,笔下犹能有花开”的八十八岁老太太,更有那个消失在寒风中的等不到一碗米饭的老头。
作家用平凡的语言,描绘出世间的人生百态。
这些文字如同一束光,照亮了我们日子里被无聊掩藏起来的惊喜和希望。
传统的纸面阅读,毕竟有着自己不可取代的独特魅力。它古典式的宁静,以及在白纸黑字之间弥漫着的想象力和慰藉感,是任何其他阅读方式不可比拟的。
而成为现代生活选择的一种美好方式,它起码让我们的情感和心绪以及心灵,有了一个与之呼应而充满悠扬回声的空间。
想起我小时候,学校门口是一条三百多米的商业街,马路两边和中间都摆满了摊位,这也是我上下学的必经之路。因为这条路不能过汽车,所以我放心大胆的边走边看书,常常因为看得入迷而过校门不入。
幼小的心灵,因为对阅读的喜爱,早早地沦陷在文字的魅力之中。在欣赏书中内容的同时,也自然地把自己代入到每一个角色,和他们同悲喜共命运,迟迟不愿回到现实中来。
世事沧桑,青春已逝。人到中年,不变的是那颗热爱阅读的初心。
敏感的前提是善感。缺乏这样善感的心地与真情,使得不少写作成为搭积木和变魔术的技术活,或者化妆舞会上和摆满座签的领奖席上花红柳绿的邀宠或争宠的热闹。
观察的细致来自心地的入微。
多少年来,也曾尝试写过一些散文,除了干巴巴的叙事就是牵强附会的感慨,始终无法突破自己。这段文字让我终于明白自己写作的短板在哪儿了。
万物皆有情。以前写的那些文字只能是一时的冲动,而实际上在作品里并没有把这些情感描写出来,或者描写到位。所以隔一段时间读起来就感觉味同嚼蜡了。
善是感动深埋在内心的根系,只有内心里有善,才能长出感动的枝干,因感动而流下的泪水,只是那枝头上迸发开出的花朵。
内心的根系是要靠阅读和经历来滋养的。
感动的枝干是要靠用心的感受才能使它茁壮。
在这路遥马急的人世间,我愿意停下脚步,泡一壶茶,或坐或躺,或躲进图书馆,翻开这本书,跟随作者的笔触,找到生活的真正乐趣,找到真实的自己!
品读散文经典,读懂中国人的气息、学识与智慧第二章 那片绿绿的爬山虎
那片绿绿的爬山虎1963年,我上初三,写了一篇作文叫 《一张画像》,是写教我平面几何的一位老师。他教课很有趣,为人也很有趣,致使这篇作文写得也自以为很有趣。经我的语文老师推荐,这篇作文竟在北京市少年儿童征文比赛中获奖。当然,我挺高兴。一天,语文老师拿来厚厚一个大本子对我说:“你的作文要印成书了,你知道是谁替你修改的吗?” 我睁大眼睛,有些莫名其妙。“是叶圣陶先生!” 老师将那大本子递给我,又说:“你看看叶先生修改得多么仔细,你可以从中学到不少东西!”
我打开本子一看,里面有这次征文比赛获奖的20篇作文。我翻到我的那篇作文,一下子愣住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红色的修改符号和改动后增添的小字,密密麻麻,几页纸上到处是红色的圈、勾或直线、曲线。那篇作文简直像是动过大手术鲜血淋漓又绑上绷带的人一样。回到家,我仔细看了几遍叶老先生对我作文的修改。题目 《一张画像》 改成 《一幅画像》,我立刻感到用字的准确性。类似这样的地方修改得很多,长句子断成短句的地方也不少。有一处,我记得十分清楚:“怎么你把包几何课本的书皮去掉了呢?” 叶老先生改成:“怎么你把几何课本的包书纸去掉了呢?” 删掉原句中 “包” 这个动词,使句子干净了也规范了。而 “书皮” 改成了 “包书纸” 更确切,因为书皮可以认为是书的封面。我真的从中受益匪浅,隔岸观火和身临其境毕竟不一样。这不仅使我看到自己作文的种种毛病,也使我认识到文学事业的艰巨:不下大力气,不一丝不苟,是难成大气候的。我虽然未见叶老先生的面,却从他的批改中感受到了他的认真、平和以及温暖,如春风拂面。
叶老先生在我的作文后面写了一则简短的评语:这一篇作文写的全是具体事实,从具体事实中透露出对王老师的敬爱。肖复兴同学如果没有在这几件有关画画的事儿上深受感动,就不能写得这样亲切自然。这则短短的评语,树立起我写作的信心。那时我才15岁,一个毛头小孩,居然能得到一位蜚声国内外文坛的大文学家的指点和鼓励,内心的激动可想而知,涨涌起的信心和幻想,像飞出的一只鸟儿抖着翅膀。那是只有那种年龄的孩子才会拥有的心思。
这一年暑假,语文老师找到我,说:“叶圣陶先生要请你到他家做客!”
我感到意外。像叶圣陶先生这样的大作家,居然要见一个初中学生,我自然当成人生中的一件大事。
那天,天气很好。下午,我来到东四北大街一条并不宽敞却很安静的胡同。叶老先生的孙女叶小沫在门口迎接了我。院子是典型的四合院,敞亮而典雅,刚进里院,一墙绿葱葱的爬山虎扑入眼帘,使得夏日的燥热一下子减少了许多,阳光都变成绿色的,像温柔的小精灵一样在上面跳跃着闪烁着迷离的光点。
叶小沫引我到客厅,叶老先生已在门口等候。见了我,他像会见大人一样同我握了握手,一下子让我觉得距离缩短不少。落座之后,他用浓重的苏州口音问了问我的年龄,笑着讲了句:“你和小沫同龄呀!” 那样随便、和蔼,作家头顶上神秘的光环消失了,我的拘束感也消失了。越是大作家越平易近人,原来他就如一位平常的老爷爷一样让人感到亲切。
想来有趣,那一下午,叶老先生没谈我那篇获奖的作文,也没谈写作。他没有向我传授什么文学创作的秘诀、要素或指南之类。相反,他几次问我各科学习成绩怎么样。我说我连续几年获得优良奖章,文科理科学习成绩都还不错。他说道:“这样好!爱好文学的人不要只读文科的书,一定要多读各科的书。” 他又让我背背中国历史朝代,我没有背全,有的朝代顺序还背颠倒了。他又说:“我们中国人一定要搞清楚自己的历史,搞文学的人不搞清楚我们的历史更不行。” 我知道这是对我的批评,也是对我的期望。
我们的交谈很融洽,仿佛我不是小孩,而是大人,一个他的老朋友。他亲切之中蕴含的认真,质朴之中包容的期待,把我小小的心融化了,以至不知黄昏什么时候到来,悄悄将落日的余晖染红窗棂。我一眼又望见院里那一墙爬山虎,黄昏中绿得沉郁,如同一片浓浓的湖水,映在客厅的玻璃窗上,不停地摇曳着,显得虎虎有生气。那时候,我刚刚读过叶老先生写的一篇散文 《爬山虎》,便问:“那篇 《爬山虎》 是不是就写的它们呀?” 他笑着点点头:“是的,那是前几年写的呢!” 说着,他眯起眼睛又望望窗外那爬山虎。我不知那一刻老先生想起的是什么。
我应该庆幸,有生以来之一次见到作家,竟是这样一位大作家,一位人品与作品都堪称楷模的大作家。他对于一个孩子平等真诚又宽厚期待的谈话,让我15岁那个夏天富有生命的活力,仿佛那个夏天变长了。我好像知道了或者模模糊糊懂得了:作家就是这样做的,作家的作品就是这么写的。同时,在我的眼前,那片爬山虎总是那么绿着。
1991年底于北京
面包房那时,我的孩子小,还没有上小学。晚上,我有时会带着他到长安街玩,顺便去买面包或蛋糕。长安街靠近大北窑路北,有家面包房,不大,做的法式面包和黑森林蛋糕非常的好吃。关键是,一到晚上七点之后,所有的面包和蛋糕,包括气鼓、苹果派、核桃派,品种很多的甜点,一律打五折出售,价钱便宜了整整一半。当我和孩子发现了这个秘密后,这家面包房便成了我们常常光顾之地,对于馋嘴的孩子,这里如同游戏厅一样充满诱惑。
那时,售货员常常只剩下了一个人值班,坚守到把面包和蛋糕都卖出去。这是一个年轻姑娘,顶多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有点儿胖,但圆圆脸膛,大眼睛,还是挺漂亮的。每次去,几乎都能够碰见她,孩子总要冲她阿姨阿姨叫个不停,我要买这个!我要买那个!静静的面包房,因为我们的闯入,一下子热闹起来。她站在柜台里,听孩子小鸟闹林一般叫唤不停,静静望着孩子,目光随着孩子一起在跳跃。
渐渐地,彼此都熟了。我们进门后,她会笑吟吟地对我们说:今天来得巧了,你们爱吃的黑森林还有一个没卖出去,等着你们呢!或者,她会惋惜地对我们说:黑森林卖没了,这个巧克力慕斯也不错,要不,你们可以尝尝这个绿茶蛋糕,是新品种。一般,我们都会听从她的建议,总能尝新,味道确实很不错。花一半的钱,买双倍的蛋糕或面包,物超所值,还有这样一个和蔼可亲又年轻漂亮的阿姨,孩子更愿意到那里去。
有时候,我们来得早了点儿,她会用漂亮的兰花指指指墙上的挂钟,对我们说:时间还没到呢!屋子不大,这时候客人很少,有时根本没有,她就让我们在仅有的一对咖啡座上坐一会儿,严守时间。等到挂钟的时针指向七点的时候,她会冲我们叫一声:时间到了!孩子会像听到发号令一样,先一步蹿上去,跑到柜台前,指着他早就瞄准好的蛋糕和面包,对她说要这个!她总是笑吟吟地看着孩子,听着孩子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然后用夹子把蛋糕和面包夹进精美的盒子里,用红丝带系好,在最上面打一个蝴蝶结,递到我们的手里,道声再见后,望着我们走出面包房。有一次,她有些羡慕地对我说:这孩子多可爱呀,有个孩子真好!
面包房伴孩子度过了童年,在孩子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一年的暑假,我们去面包房几次,都没有见到她。新的售货员一样很热情,买好蛋糕和面包,走出面包房,孩子悄悄地问我:怎么那个阿姨不在了呢?会不会下岗了呀?那时,他们班上好几个同学的家长下岗,阴影覆盖在同学之间,孩子不无担心。面包房里这个好心漂亮的阿姨,是看着他长大的呀。
下一次来买面包的时候,我问新的售货员原来总值晚班的那个胖乎乎的售货员哪儿去了,怎么好长时间没见了?新售货员告诉我:她呀,生孩子,在家休产假呢!不是下岗,孩子放心了。那天,多买了一个全麦的面包,里面夹着好多核桃仁,嚼起来,很香。
等我再见到她,大半年过去了,孩子已经升入四年级,一个学期都快要结束了。我对她说听说你生小孩了,恭喜你呀!她指着我的孩子说:这才多长时间没见,您看您这孩子长这么高了!什么时候,我那孩子也能长这么大呀!我开玩笑对她说:你可千万别惦记着孩子长大,孩子真的长大,你就老喽!她嘿嘿地笑了起来说:那也希望孩子早点儿长大!
时光如流,一转眼,我的孩子到了高考的时候,功课忙,很少有时间再和我一起去面包房,偶尔去一趟,仿佛是特意陪我一样。特别是考入大学,交了女朋友之后,晚上要去的地方很多,比如,图书馆、咖啡馆、电影院、旱冰场、大卖场等等,面包房已经如飞快的列车驰过掠在后面的一棵树,属于过去的风景了。只有我常常晚上不由自主地转到长安街,拐进面包房。
这期间,面包房搬了一次家,从东边往西移了一下,不远,也就几百米的样子,门口装潢一新,还有霓虹灯闪耀。里面稍微大了一些,但还是很局促,不变的是,值晚班的还常常是这个胖乎乎的姑娘,不过,我是总这样叫她姑娘,其实,她已经变成了一位中年妇女了。没变的,是蛋糕和面包的味道,还保持原有的水平,只是价钱悄悄地涨了几次。
有一天,我去面包房,见我又只是一个人,她替我装好蛋糕和面包,问我:您的孩子怎么好长时间没跟您一起来了?我告诉她孩子上大学了。她点点头,然后笑着对我说:等再娶了媳妇就忘了爹娘,更不会跟您一起来了呢!我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回家见到孩子后,我把她的话告诉给孩子听,孩子一下子很感动,对我说:您说咱们不过只是到她那里买打折的面包和蛋糕,这么长时间了,她还能记得我,这阿姨真的不错!我也这样认为,世上人来来往往,多如过江之鲫,莫说是萍水相逢了,就是相交很长时间的老朋友,有的都已经淡忘,如烟散去,何况一个面包房和你毫无关系的姑娘!
星期天,孩子专门陪我去了一趟面包房,一进门叫声阿姨,她抬头一望,禁不住说道:都长这么高了!又说你要的黑森林今天没有了。孩子说没关系,买别的。然后,两个人一个挑蛋糕和面包,一个往盒子里装蛋糕和面包,谁都没再说什么,但他们彼此望着,很熟悉,很亲近,那一瞬间,仿佛一家人。那种感觉,是我来面包房那么多次,从来没有过的。
有时候,我会奇怪地问自己:一个人,一辈子要走的地方很多,去的场所很多,一个小小的面包房,不过是你生活中偶然的邂逅,为什么会让你涌出了这样亲近、亲切又温馨的感觉?其实,哪怕是一棵树,和你相识熟了,也会有这样的感觉的,何况是人,因为熟悉了,又是彼此看着长大,在岁月的年轮里,融入了成长的感情,所买和所卖的面包和蛋糕里便也就融入了感情,比巧克力奶油慕斯或起司的味道更浓郁。
孩子大学毕业就去了美国留学,孩子走后,我很少去面包房。倒不是家里缺少了一只馋嘴的猫,少了去面包房的冲动,更主要的是自己也懒了,老猫一样猫在家里,不愿意走动,其实就是老了的征兆。那天,如果不是老妻要过本命年的生日,我还想不起面包房。生日的前一天,我对老妻说:我去面包房买个蛋糕吧!才想起来,孩子去美国几年,就已经有几年没有去过面包房了,日子过得这么快,一晃,七年竟然如水而逝。
那天晚上,北京城难得下起了雪,雪花纷纷扬扬的,把长安街装点得分外妖娆。老远就能看见面包房门前的霓虹灯在雪花中闪闪烁烁眨着眼睛,走近一看,才发现门脸新装修了一番,门东侧的一面墙打开,成了一面宽敞明亮的落地窗。走进去一看,今天难得的热闹,竟然有三个漂亮年轻的女售货员挤在柜台前,蒜瓣一样紧紧地围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叽叽喳喳地说得正欢。扫了一眼,没有找到我熟悉的那个胖乎乎的售货员。因为去的时间早,还有十来分钟到七点,我坐在一旁,边等边听她们说话。听明白了,这个姑娘和我一样,也是等七点钟买打折蛋糕的。还听明白了,是给她的妈妈买生日蛋糕的。又听明白了,她的妈妈就是面包房里那三位女售货员的同事,她们其中的两位是从面包房后面的车间特意跑出来,聚在一起,正在帮姑娘参谋,让她买蛋糕之后再买几个面包,并对小姑娘说:你妈妈在这里工作了这么多年,都是值晚班卖打折的面包和蛋糕,自己还从来没买过一回呢!你得多买点儿!
七点钟到了,我走到柜台前,玻璃柜里只有一个黑森林蛋糕,一位售货员对我说:对不起,这个蛋糕已经有主儿了!她指指身边的姑娘。我说那当然!然后,我对姑娘说:你妈妈我认识!姑娘睁着一双大眼睛,奇怪地问我:您认识我妈?我肯定地说:当然!小姑娘更加奇怪地问:您怎么认识的?我笑着对她说:回家问问你妈妈就知道了!就说一个常常带着一个孩子来这里买蛋糕和面包的叔叔,祝她生日快乐!她还是有些疑惑,也是,几十年的岁月是一点点流淌成的一条河,怎么可以一下子聚集在一杯水里,让她看得清爽呢?我再次肯定地对她说:你回家和你妈妈一说,你妈妈就会知道的!
姑娘买好蛋糕和面包,走出面包房,身影消失在风雪之中,我转身问那三个售货员:她的妈妈是不是你们面包房里那个胖乎乎的售货员?她们都惊讶地点头,问我:您是她以前的老师吧?我笑而不答。她们告诉我她今年刚刚退休。这回轮到我惊讶了:这么早?她才多大呀!她们接着说:我们这里50岁退休。竟然50岁了!就像她看着我的孩子长大一样,我看着她的青春在面包房里老去,生命的轮回在我们彼此的身上,面包房就是见证。
青木瓜之味大约是四年前初春的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去邮局发信。邮局离我家不远,过了马路,走两三分钟就到。就在要到邮局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子和我擦肩而过。忽然,她停住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的眼神很亲切,也有些惊奇,仿佛认出了一个熟人而与之邂逅相逢。那眼神闹得我以为真的碰见了什么认识的人,便也禁不住停住脚步,看了她一眼:年龄不大,也就二十出头,模样清爽,中等身材,瘦削削的。看她的装扮,初春时节还穿着一件臃肿的棉衣,就猜得出是一个外地人,大概是打工妹。我仔细地想了想,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个人,她肯定是认错了人。于是,我笑笑自己的自作多情,向邮局走去。
我走了没几步,她从后面跑了过来,跑到我的面前,这让我很吃惊,不知碰见了什么人。只听见她用南方那种绵软的声音仔细而小心翼翼地问我:“你是不是肖复兴老师?” 我越发地惊讶,她居然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木讷在那里,近乎机械地点了点头。
她一下子显得很兴奋,接着说:“刚才你迎面向我走来,我看着你就像。我读中学的时候就看过你写的书,你和书上的照片很像。真没有想到怎么这么的巧,今天在这里遇见了你!”
原来是一位读者,大概她这番热情的话,很能够满足我的虚荣心,听她说她喜欢我写的一些东西,特别是说她读中学的时候读我写的东西对她有帮助,她一直忘不了……我就像小学生爱听表扬似的,立刻有些发晕,找不着了北,站在街头和她聊了起来,一任身边车水马龙喧嚣。
从她那话语中,我渐渐地听明白了,从小在南方农村长大,中学毕业,她没有考上大学,家里生活困难,就跟着乡亲来到了北京打工,住的地方离我家不算太远,要走半个小时左右,今天星期天休息,她是刚刚到邮局给家里寄钱,并发了一封平安家信。虽是萍水相逢,只是些家常话,却让我感到她像是在掏心窝子,我一下子竟有些感动,没有想到只是写了一些平常的东西,能够让心拉近,距离缩短,心里想也应该说是如今没什么用处的文学的一点特殊功能吧。于是,我进一步犯晕,沿着斜坡继续顺溜地下滑,不知对她的热情如何回报似的,竟然指着马路对面我家住的楼对她说:“我家就住在那里,你有空,欢迎你到我家做客。” 说着把地址写给了她。她高兴地说:“太好了,我一定去!”
回到家后,我就把这件意外相逢的事情当作喜帖子,向家里的人讲了,不想立刻遭到全家一盆冷水浇头,纷纷说我:“你以为你遇到了知音呢?别是个骗子吧?” “可不是,现在骗子可多着呢,你可别忘了,狐狸说几句赞扬的话,是为了骗乌鸦嘴里的肉。” “什么?你还把咱家的地址告诉了人家?你傻不傻呀?你就等着人家上门找到你头上来骗你吧!” “要真是找上门来,骗几个钱倒没什么,可别出别的事!”……
一下子,说得我发蒙。我一再回忆街头和那个年轻女子的相遇和交谈,不像是个狐狸似的骗子呀,再说,她肯定是读过我写的书,要不也说不出书名,并且能够对照着书上的照片认出我来呀。但家里的人说得也没有错,谁也不会把 “骗子” 两字写在脑门上,高明的骗子现在越来越多,防不胜防。这么一想,我后悔不迭,而且不禁有些发虚,嘲笑自己如此可笑,禁不住两碗迷魂汤一灌,就如此容易轻信上当,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一连多天,我都有些提心吊胆,怕房门真的被敲响,开门一看,是这个年轻的女子登门拜访,后果不堪设想。
好在一连好多天过去了,都平安无事。
时间一长,这件事情渐渐被淡忘了。偶尔提起,被家人当作笑话嘲笑我一番。我心里想,即使不是骗子,也只是街头的一次巧遇或萍水相逢,别再犯傻了,被人家两句过年话一说就信以为真。即使人家不骗你,没准还怕你骗人家呢。
将近一年过去了,春节过后,我们全家从天津孩子的姥姥家过完年回家,刚上电梯,开电梯的老太太对我说:“你先等我一会儿,前两天有人来找你,你没在家,那人就把带来的东西放在我这里了。”开电梯的老太太是个热心人,住在楼里的人要是不在家,来人送的信件、报纸或其他的东西,都放在她这里。她家就住在楼下,不一会儿,就拿来一包用废报纸包着的东西。回家打开包一看,是两个青青的木瓜。木瓜的旁边有一张小字条,上面写着两行小字,大概意思是:你还记得吗,我就是那天在邮局前和你相遇的人,我一直想来看你,工作太忙了,一直没有时间。我过年回家带给你两个木瓜,是我自己家种的,只是一点心意。祝你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下面没有写下她的名字,只是写着:一个你的读者。
全家都愣在那里,谁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年轻而真诚的女子,不会忘记这件事情,不会忘记这两个木瓜。总记得切开木瓜时候的样子,别看皮那样的青,里面却是红红的,格外鲜艳,特别是那独有的清香味道,在房间里弥漫着,好多天没有散去。
2004年元旦试笔于北京
海棠依旧在北京,有海棠树的四合院很多,其中有一个小院最让我难忘,便是前辈作家叶圣陶先生家的小院,院子里有两棵西府海棠。几乎每年春天开花的时候,叶圣陶先生都要和冰心、俞平伯等几位老友约好,到小院里一起看海棠花。一时,这两棵海棠树很有名。
之一次走进东四八条这座西府海棠掩映的小院,是1963 年的暑假,我还只是一个初三的学生。
那一年,在北京市少年儿童征文比赛中,我的一篇作文获奖并得到叶圣陶先生的亲自批改,于是我还得到了叶圣陶先生的接见和教诲。那时我并不知道,是叶至善先生从24篇作文中选了20篇交给他父亲的,其中就有我的那一篇,要不我不会和这座小院结缘。
我和叶至善先生的女儿小沫同岁,同属于 “老三届”,都去了北大荒,彼此有信件往来。之一次回家探亲,我和她约好,想到她家看望她的父亲和爷爷,因还在 “文革” 之中,怕给两位老人带来麻烦,谁想到两位欢迎我们的造访。我和我的弟弟还有一位同学一起来到那座熟悉的小院,叶至善先生已经到河南湟川五七干校放牛去了。只有叶圣陶先生在,他见到我们很高兴,要我们每人演一个节目,老人看得津津有味。
时值冬日,大雪刚过,白雪红炉,那情景真是难忘。聚会结束,叶圣陶先生还走出小院陪我们照相,就站在西府海棠的下面。只是那海棠已是叶枯干凋,积雪压满枝头,一片肃然。
1972年的冬天,在北大荒得罪了生产队的头头,我被发配到猪号喂猪,成天和一群 “猪八戒” 厮混,无所事事,一口气写了10篇散文,寄给小沫看,她转给了她的父亲。
那时,叶至善先生刚刚从河南干校回来,赋闲在家,认真地帮我修改了每一篇单薄的习作。我们便有了整整一个冬天的信件往来,他对每篇都提出了具体的意见,有的还帮我一遍遍修改,怕我看不清楚,又特意抄写一份寄我,然后在信中写道:“用我们当编辑的行话来说,基本可以 ‘定稿’ 了。” 如他说的一样,我将10篇中的一篇 《照相》寄了出去,真的 “定稿” 了,发表在那年复刊号的 《北方文学》 上。这是我的处女作,可以说,是叶先生鼓励并帮助我走上了文学之路。
“四人帮” 被粉碎不久,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恢复,叶至善先生重新走马上任,着手 《儿童文学》 杂志复刊的时候,曾经推荐我去那里当编辑。《儿童文学》 杂志的同志找到我,那时我刚刚考入大学,没有去成。但我并不知道是他推荐的我,一直到很多年过去,才知道这件事,体会到他的为人,让我感动的同时也让我感慨。叶先生地位不可谓不高,但他总是这样平易近人,谦和,严于律己而宽待他人,替别人想却润物无声。在他家的墙上,曾有这样一副篆字联:得失塞翁马,襟怀孺子牛。此联是叶先生撰,请父亲写的。我想这是叶家父子达观的人生态度和一生追求境界的写照。
叶家小院我虽不常去,偶尔还是会拜访。前些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去得早了些,走进那座熟悉的小院,又看见那两株西府海棠,这两株树很有意思,叶至善先生说是 “很通人性”——“文革” 开始时小沫、小沫的弟弟还有至善先生都先后离开了家,海棠枯萎了,后来家人陆续回来,它们又茂盛了起来。如今,海棠依然绿意葱茏,只是有些苍老,疏枝横斜,晒在树上的斑斑点点的阳光,被风吹得摇曳,似乎将往昔的岁月一并摇曳了起来,有些凄迷。
我的心里有点不安,生怕打扰了叶先生的午睡,小沫招呼我进屋,说爸爸早就醒了,等着你呢。叶先生从他父亲睡过的床上下来,走出卧室,伏在他家的旧餐桌上和我交谈。坐在我对面的叶先生已经是银髯飘飘,让我恍然觉得白云苍狗,人老景老,老人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以前了。那些年,他一直疲于忙碌,编完25卷 《叶圣陶集》,又以每天500字的速度写父亲的回忆录,马不停蹄地整整写了20个月,一共写了40万字,不要说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就是壮汉又如何扛得下如此重任,他实在有些太辛苦了。在这部回忆录的自序中,他这样写道:“时不待我,传记等着发排,我只好再贾余勇,投入对我来说肯定是规模空前,而且必然绝后的一次大练笔了。”
那天,临别走出屋子,来到院里,我和小沫在那两株熟悉的西府海棠树下站了很久,说了一会儿话。
午后的阳光很温暖,能看见枝头上青青的小海棠果在阳光中闪烁。我想起叶圣陶先生去世之前的春天,叶先生陪着父亲和冰心先生一起在这个小院看海棠花的情景。
那天风很大,却在冰心到来的时候停了;那天,海棠花开得很旺。
如今,海棠依旧,年年花开。叶圣陶和叶至善两位老人都已经不在了。
美丽的手语我之一次发现手语竟那么的美,是看中国残疾人艺术团的演出。那些聋哑的男孩女孩,站在舞台上,英姿飒爽,是那样的漂亮。尽管他们说不出一句话来,那无限丰富的表情与表达,却都倾诉在他们手指间的变化之中。他们的手指带动着整个手臂舞动着,是那样的充满韵律。我想起风中的树林,那一排排树木摇曳多姿的枝条,和尽情摇摆着的树叶,只有它们像是他们美丽的手语。
还有就是麦尔民 (M.Nermin),是一位漂亮的土耳其中年女人,她站在这些可爱孩子旁边,用手语为孩子们报幕。她的手语,也是那样的漂亮,婀娜多姿,灵舞轻扬,和聋哑孩子们相得益彰,像是此起彼伏的浪花,彼此呼应着,富于律动。
那是在伊斯坦布尔。
也许,是我的见识有限,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手语竟然也可以这样的漂亮迷人,是他们把手语化为了艺术。
第二天晚上演出前,在餐厅里,我意外见到了麦尔民。她端着餐盘正好坐在我的旁边,便聊了起来。我知道了她是土耳其TRT国家电视台手语节目的主持人,在土耳其非常有名,类似我们的敬一丹。她告诉我,在9岁之前,她一直以为手语就是人的唯一语言,因为那时在远离伊斯坦布尔的农村,她和她的父母生活在一起,她的父母是聋哑人,她从小和父母学的手语,靠的就是手语来和外界联系,并认知世界。中学毕业后,她没有上大学,直接参加了工作,她希望用自己的手语为聋哑人服务。25岁的那一年,她发现电视中没有专门的聋哑节目。她希望填补这个空白,便给电视台的台长发去一份传真。如我们这里的许多事情一样常常是杳无回音,但是,她没有灰心,每周准时发去一份传真,一发发了5年,5年始终没有回音。她知道可能是石沉大海,却也相信能够水滴石穿。再发,依然是每周一份传真,一直发到心诚则灵石头开花,一直发到电视台来了一位新台长,感动并同意了她执着的想法。她成了土耳其国家电视台之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手语节目的主持人。
她告诉我她在电视台整整干了十年。她又对我说在土耳其有300万聋哑人,也就是说不到20人里就有一个是聋哑人。她要做的就是让这个喧嚣的世界不要忘记他们,而给予他们更多的关爱。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接过手机之后,她匆忙地站起身来,对我说:真抱歉,我的妈妈来了,在剧场门口等我。她的妈妈是专门来看今晚的演出的。
我和她一起走出餐厅,急急地向剧场走去。我很想看看她的聋哑妈妈是什么样子的。她远远地就看见了她的妈妈,跑了过去,那是一个慈祥的胖老太太,我想年轻的时候和她一样的漂亮吧?我站在旁边,看她们母女俩用手语交谈着,大概是在介绍我,一个不期而遇的中国朋友。在迷离的灯光下,她们的手语像波浪一样起伏着,像树枝一样摇曳着,无声而温馨,真的很美。如果说在此之前说人的手指和手臂也如脸上的笑靥和眼睛里的笑意一样动人,我是不大相信的,但现在我不仅相信了,而且觉得手语真是在丰富着人类的表情与语言,甚至相信我们现代的舞蹈语汇肯定从手语中汲取过营养,否则肢体语言不能够与聋哑人的手语有那样的相似和延伸。她说在土耳其有300万聋哑人,我不知道在我们中国有多少聋哑人,我只知道在我们中国没有一个如她一样主持的聋哑人的专门节目,我们的聋哑主持人只能在越来越大的电视屏幕上偏于一隅。
最后一场演出结束的时候,我看见麦尔民走下舞台,远远地和台上的聋哑孩子们招手,打着手语,相互致意,迟迟不肯分离。在聋哑人之间,手语成了不用翻译的国际语言,能够迅速地沟通起陌生而遥远的心。虽然,麦尔民和那些聋哑孩子的手语我什么也看不懂,但他们彼此之间却会心会意,即使隔着再远的距离,那美丽的手语也如同轻盈的鸟一样,能够迅速地从那个枝头飞落在这个枝头,衔接起彼此的情意。那是有声的语言无法比拟的。
2003年5月28日于北京
蓖麻籽的灵感我当过整整十年的老师,小学、中学、大学都教过。当惯了老师都讲究师道尊严,面对学生,觉得自己一贯正确。其实,老师常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我教过的一位女高中生,对我讲过她自己这样一件事。
小学一年级时,发展之一批同学入队前,上学路上,她和一个小男孩一起走。小男孩先天残疾,半路上挨了一个大男孩的打。她很气不过,冲上前一拳朝大男孩打去。谁知这一拳正巧打在大男孩的鼻梁上。小男孩挨欺负没流血,大男孩欺负人反倒鲜血直流。事情就是这样的反差古怪,她被班主任老师——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叫到办公室,挨了批评。批评的原因,在老师看来,很是简单明了:大男孩鼻子流的血是如此显山显水。
之一批入队的名单里,没有了她。
她回家后,不吃不喝,气得病了。父母问她为什么,她不说话,自己和自己置气。这很符合孩子的特点,疙瘩就这样系上了,如果解不开,很可能会改变一个孩子一生的性格,乃至对整个生活的态度。孩子的事,就是这样的细小,大人们会觉得没什么大事,但在孩子柔弱的心里,却是没有小事的。
几天过后,那位老太太——她的班主任老师来到她家,手里拿着一条红领巾,还有一包蓖麻籽。老师把红领巾戴在她的脖子上,把蓖麻籽送给了她的父亲,说了好多的话,有一句,她至今记忆犹新:“这孩子像蓖麻籽一样有刺儿!”
那个年代里,校园内外,种了许多蓖麻。它们可以炼油,蓖麻籽曾伴我们这一代人度过肚内缺少油水的饥饿时光。现在的校园里,名贵的花草树木已经很多,很难见到蓖麻,学生对蓖麻陌生了。
这位女老师,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向比自己小几十岁的学生承认了自己的过错。我不知道她在送学生红领巾的时候,怎么会灵机一动,突然想起了蓖麻籽?这绝对是灵感,蓖麻籽使得老师认错这一简单的事情,化为了艺术,化为了她的学生一辈子永不褪色的美好回忆。
我相信,再高明的老师,也会有闪失的时候。闪失过后,向自己的学生低头认错已是很难;再将这认错的过程化为艺术,则不是每一位老师都能做到的。
16年前,我在北京一所中学里教高三语文并担任班主任,就在那一年的夏天,我考入了大学。即将离开这所中学的时候,班上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坐在最后一排一位高个子的女学生的钢笔不翼而飞。如果是一支普通的钢笔,倒也罢了,偏偏是她的父亲在国外为她买的一支造型奇特、颜色鲜艳的钢笔。那时候,国门尚未打开,舶来品很是让人羡慕,让人眼睛为之一亮。
丢失钢笔后,她向我报告时,我看到她眼泪汪汪的,而她同桌的一个男同学,则得意而诡黠地笑。这家伙平常就调皮捣蛋,是班上有名的嘎杂子琉璃球。我当时有些不冷静,一准认定是这小子犯的坏,班上只有他才会搞这种恶作剧。我立即叫他站起来,他偏偏不站起来,拧着脖子问我:“凭什么叫我站起来?又不是我偷的钢笔!” 我反问他:“不是你偷的,你笑什么?” 他反倒又笑了起来,而且比刚才笑得更凶:“笑还不允许了?我想笑就笑!”
唇枪舌剑,话赶话,火拱火,一气之下,我指着他的鼻子,让他立马给我离开 (差点没说出 “滚出”) 教室!他更不干了,坐在那儿愣是不走:全班同学都把目光集中在我和他的身上,我更加不冷静,走上前去,一把揪起他,拖死狗一样,拖他往教室门口走去。他的劲很大,使劲挣巴着,和我在拔河。
当了十年的老师,只有这一次,我竟和学生动了手。
第二天,这位女同学就找到了钢笔。她放错了地方,还愣往铅笔盒里找!没过多少天,我就离开了这所中学。到大学报到前,班上许多学生到我家来为我送行。没有想到,其中竟有这个被我揪起来的男同学。
我很感动。我觉得很对不起他,是我冤枉了他,而且对他还动了手。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向他认个错?我缺乏勇气,脸皮也薄。自然,我也就没能如那位老太太一样,突然萌发出蓖麻籽的灵感。我当了十年的老师,却没有掌握当老师的这门独特艺术。
偶尔想起那个倔头倔脑的男同学。算算,他现在快四十了吧。
偶尔也想起蓖麻籽。如今北京城真的已经很少能见到蓖麻了。
1994年9月1日开学之一天
鲫鱼汤有些事很难忘记。大学毕业那年暑假,我回北大荒一趟。那时,知青返乡热还没兴起,我是我们生产队乃至全农场之一个回去的知青,乡亲们都还健在,心气很高。过佳木斯,过富锦,过七星河,我赶回我曾经待过的大兴岛二队的上午,队上已经特意杀了一头猪,在两家老乡家摆出了阵势,热闹得像准备过年。
几乎全队的人都聚集在那里,等着和我一醉方休。挨个乡亲,我仔细看了一周遭,发现只有车老板大老张没有来。我问大老张哪儿去了?几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叫道:喝晕过去了呗!得等着中午见了!
大老张是我们队上有名的酒鬼。一天三顿酒,一清早起来,之一件事是摸酒瓶子,赶车出工的时候,腰间别着酒葫芦,什么时候想喝,就得咪上一口。有时候,去富锦县城拉东西,回来天落黑了,他又喝多了,迷了路,幸亏老马识途,要不非陷进草甸子里,回不了家。
不过,大老张干活不惜力,他长得人高马大,一膀子力气,麦收豆收,满满一车的麦子和豆子,他都是一个人装车卸车,不需要帮手。需要帮手的时候,他爱叫上我。因为他爱叫我给他讲故事,他更爱听“水浒”。我们俩常常为争谁坐 “水浒” 里的之一把交椅而掰扯不清,我说是豹子头林冲,他非要说是阮小二,因为阮小二是打鱼的,他家祖上也是打鱼的。那都是哪辈子的事了?自从他爷爷闯关东之后,他就会赶马车。
那时候,知道我和大老张关系不错,大老张老婆老找我,让我劝大老张少喝点儿。每一次劝,大老张都会说:停水停电不停酒!然后,接着雷打不动地喝。
那天午饭,我也没少喝。两户人家,屋里屋外,炕上炕下,摆了好几桌,杀猪菜尽情地招呼,乡亲们问我这个人怎么样,那个人又怎么样,一个个的知青,都关心地问了个遍。就着北大荒酒的酒劲,乡亲们的热情,一浪高过一浪。
午饭快要结束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了粗葫芦大嗓门,叫着我的名字:肖复兴在哪儿了?一听,就是大老张,这家伙,真的是等到中午才来?早晨的酒劲儿过去了,又接着中午这一顿续上了?我赶紧起身叫道:我在这儿!他已经走进了屋,大手一扬,冲我叫道:看我给你弄什么来了。我定睛一看,他手里拎着两条小鱼。那鱼很小,顶多有两寸来长。他接着对我说:一清早我就到七星河给你钓鱼去了,今天真是邪性,钓了一上午,钓到了现在,就钓上这么两条小鲫瓜子!说着,他把鱼递给身边的一个妇女,嘱咐她:去给肖复兴炖汤喝,我就知道你们吃的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鱼!
有人调侃大老张:我们还以为你喝晕过去了呢!大老张很一本正经地说:今儿我可是一滴酒还都没有喝呢,我说什么也得给咱们肖复兴钓鱼去,弄碗鱼汤喝呀!酒喝多了,鱼怎么钓?这话说得我心头一热。自从认识大老张以来,这是他之一次一上午滴酒未沾。
鲫鱼汤炖好了,端上来,只有小小的一碗。炖鱼的那个妇女说:鱼实在是太小了!大家都让我喝,说这可是大老张的一片心意!这时候,大老张已经喝多了,顾不上鲫鱼汤,只管呼呼大睡。满是胡子茬的大嘴一张一合吐着气,像鱼嘴张开吐着泡泡;浑身是七星河畔水草的气味。
什么时候,有过一个人,整整一个上午,为让你喝上一碗鱼汤,而为你专门去钓鱼?我的心里说不出的感动。单木不成林,一个地方,之所以让你怀念,让你千里万里想再回去看看,不仅仅是那个地方让你难忘,更是有人让你难忘。
我永远难忘那碗小小的鲫鱼汤,汤熬成了奶白色,放了一个红辣椒,几片香菜,色彩那样的好看,味道那样的鲜美。算一算,35年过去了,七星河还在,但是,钓鱼的人不在了。那个唯一一个上午忍着酒虫子钻心而专心坐在那里,专门为你钓鱼的人不在了。
杏花如雪两年前的春天,我对面一楼的房子易主。新主人是位40岁左右的妇女,带着一个10多岁的女儿。她们娘儿俩住进之后,一天到晚脚不拾闲地忙乎,主要在收拾屋子。上一家的主人有些邋遢,弄得屋子凌乱不堪。收拾完屋子,她们又马不停蹄地收拾院子。一楼的住户前面都有一个朝阳的小院,一般人家种些花草或蔬菜,收拾得干净利索,既美观又实用。这个院子却和屋子一样凌乱,懒人有懒办法,为了遮掩屋子的凌乱,搭了木架子,种了一架藤蔓式的植物,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起码夏秋两季绿叶密不透风,从窗台爬满房檐,根本看不见屋子的模样。院子里,杂草丛生,冬天,几只野猫在那里猫冬。把屋子和院子收拾利索之后,娘儿俩买来了三棵小树。汽车把树拉来,工人把树扛到院里,和娘儿俩一起把树种下。正是春天花红柳绿的时候,小树的枝叶葱茏,绿得格外清新,给小院一下子带来了春天的气息。枝叶摇曳在窗前和门前,屋子也显得神清气爽。
几乎每天下楼,我都会和这娘儿俩打照面。彼此寒暄之后,渐渐熟络了起来。我问她们这种的是什么树?她们告诉我是杏树。我吃过杏,从来没见过杏树。或许见过,但并不认识。我知道杏树开白花,但梨树也开白花,山桃最初开出的小花也是白色的。分不清这三种树,闲聊时候,便好奇地请教她们娘儿俩。
母亲长得有点儿像演员张凯丽,大脸膛,慈眉善目,脾气柔顺,很耐心地告诉我:山桃开花早,这三种树,山桃更先开。然后,杏花才开;最后,梨花才开。梨花一般要到清明前后才开的。你分清这前后的次序,就好分辨了。女儿性子急,对我说:等明年,春天这三棵杏树开花了,你看看,不就知道了嘛!母亲笑着指责女儿:看你这孩子!哪儿有这么跟大人说话的。
我依然好奇,母亲怎么知道这么多,分得清桃杏梨花的。
母亲对我说:从小在农村长大。原来老家屋前就种着杏树……女儿抢过母亲的话说:是我姥姥种的,种了好多棵,结的大白杏,可好吃呢!母亲望着女儿,又笑了起来。
她们娘儿俩在这里住了两个多月,夏天刚刚到来的时候,来了一辆宝马小汽车,从车上下来一个男人,像是女孩的父亲,帮她们从屋子里扛出行李等好多东西,锁上了大门,像是要离开的样子。
我很奇怪,刚买了房子,住了才两个多月,就要走。不住了吗?那买的房子是为了投资吗?如果是为了投资,人又不住,一般不会花那么多钱在房前种树呀,是为了给房子增值吗?
我走过去,问母亲: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母亲告诉我:我家住沈阳,这不,孩子她爸爸来接我们回去了,在这里住的时间不短了,家里也需要照顾。
我又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她说:明年,明年开春就回来,带我妈一起回来,买这个房子,就是为了给我妈住的。老太太在农村辛苦一辈子了,我爸爸前不久去世了,就剩下老太太一个人,想让她到城里享享福。孩子她爸爸说到沈阳住,我就对孩子她爸爸说,这些年,你做生意挣了钱,不差这点儿钱,老太太就想去北京,就满足老太太的愿望吧!到时候,我就提前办了退休手续,让孩子她爸爸把公司开到北京来,一起陪陪老太太。
她说着,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孩子她爸爸,他搂着女儿,偷偷地笑。
这不,老太太稀罕老家门前的杏树,我特意先来北京买房,把杏树顺便也种上,明年,老太太来的时候,就能看见杏花开了!
听了她的这一番话,我的心里挺感动,难得有这样孝顺贴心的孩子。当然,也得有钱,如今在北京买一套房,没有足够的 “兵力” 支撑,老太太再美好的愿望、女儿再孝敬的心意,都是白搭。还得说了,有钱的主儿多了,也得舍得给老人花钱,老人的愿望,才不会是海市蜃楼,空梦一场。
我不由得冲她,也冲她的男人竖起了大拇哥。
明年见!她钻进小车,冲我挥挥手,汽车扬尘而去。第二年的春天,她家门前的三棵杏树都开花了。别看杏树长得都不高,开出的花却密密实实的,非常繁茂。我仔细看杏花,和山桃,和梨花,都是五瓣,都是白色,还是分不清它们,好像它们是一母同生的三胞姊妹。
可是,这家人都没有来。杏花落了一地,厚厚一层,洁白如雪。房门还是紧锁着。
今年的春天,杏花又开了,又落了一地,洁白如雪。依然没有看到这家人来。这让我有些奇怪,怎么说好了,一连两年都没有来呢?也可能是她还远远不到退休的年龄,办不成退休的手续;或者是孩子她爸爸的生意忙,脱不开身。反正房子是先买下了,重头戏先有了,早一年,晚一年,都不是紧要的事。
家里人嘲笑我是闲吃萝卜淡操心,人家的老太太来不来的,肯定有人家的原因。可是,只要一想起不仅能够为自己的母亲买下北京那么贵的房子,还能够为自己的母亲种下钟情的三棵杏树,这样的女人,真不是一般的女人,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做到这样的。心里便总有些挂念,真想见见这位怎么就这么有福气的老太太。
一地杏花,那么的厚,被风也一点点地吹干净了。叶子长出来了,先小后大,先红后绿,三棵杏树换装了,似乎不急了,静静地等候着来年春天再开花的时候迎接主人。
清明到了,梨花一片雪,替班一样,接替了杏花,用几乎同样的容颜装扮着这个渐行渐远的春天。对面一楼那座房子还是空着,长满绿叶的杏树,寂寞无主,摇曳在门前和窗前。
清明过后的一个夜晚,我忽然看见对面一楼房子的灯亮了。主人回来了。尽管没有赶上杏花盛开,毕竟还是回来了。忽然,心里高兴起来,为那个孝顺的女人,为那个从未见过面的老太太。
第二天上午,我在院子里看见了那个女人,触目惊心的是,她的臂膀上戴着黑纱。问起来才知道,去年春天要来北京的时候,老太太查出了病,住进了医院,盼望着老太太病好,却没有想到老太太没有熬过去年的冬天。今年清明,把母亲的骨灰埋葬在老家,祭扫之后,她就一个人来到北京。
她有些伤感地告诉我,这次来北京,是要把房子卖了。母亲不来住了,房子没有意义了。
房子卖了,三棵杏树还在。每年的春天,还会花开一片如雪。
那一排钻天杨四十多年前,从北大荒回到北京不久,我搬家到陶然亭南。那里建有一排排红砖房的宿舍,住着的都是修地铁复员转业落户在北京的铁道兵。之所以从城里换房来到这里,是因为这里很清静,而且每户房前,有一个很宽敞的小院。
走出那片宿舍,有一条砂石小路通往大道,那里有一个公交车站,可以乘车坐几站到陶然亭,再坐一站,就到了虎坊桥。公交车站对面,马路旁有一排新栽不久的钻天杨,瘦弱的树后有两间同样瘦弱的小平房,这是一家小小的副食品商店,卖些油盐酱醋,同时兼管每天牛奶的发送。
买牛奶,需要事先缴纳一个月的牛奶钱,然后发一个证,每天黄昏到副食品店凭证取奶。母亲那一阵子大病初愈,我给她订了一袋牛奶。由于每天到那里取奶,我和店里的售货员很熟。店里一共就两位售货员,都是女的,一个岁数大些,一个很年轻。年轻的那一位,刚来不久。她个子不太高,面容清秀,长得纤弱,人很直爽,快言快语。熟了之后,她曾经不好意思地告诉我:没考上大学,家里非催着赶紧找工作,只好到这里上班。
知道我在中学里当老师,她让我帮她找一些高考复习材料,她想明年接着考。我鼓励她:对,明年接着考!有这个心劲儿,最重要!她又听说我爱看书,还写点儿东西在报刊上发表,对我另眼相看。每次去那里取奶或买东西,她都爱和我说话。
有一天,我去取奶,她特别兴奋,有些神秘兮兮地问我:今天在虎坊桥倒车,看见路旁的宣传栏里,用毛笔抄着两首诗,上面写着您的名字,那诗真的是您写的吗?
她说的那个宣传栏,是 《诗刊》 杂志社办的。那时候,《诗刊》刚刚复刊,工作人员会从每一期新出的 《诗刊》 挑选一些诗,抄在大白纸上,贴在宣传栏里。这个宣传栏,和当时 《光明日报》 的报栏相隔不远,成为虎坊桥的两大景观,常会吸引过往的行人驻足观看。百废待兴的新时代,一切都让人感到有种生气氤氲在萌动。那是我发表的之一组诗,也是唯一的一组。没有想到,她居然看到,而且,比我还要兴奋。
她对我说:您要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就好了!我觉得她的嘴巴挺甜,在有意地恭维我,但很受听。
那时候,买麻酱要证;买香油要票;带鱼则只有过春节才有。打香油的时候,都得用一个老式的长把儿小吊勺作为量器,盛满之后,通过漏斗倒进瓶里,手稍微抖搂一下,就会使盛进瓶里的香油的分量大不相同。每月每家只有二两香油的定量,各家打香油的时候,都不错眼珠儿地紧盯着,生怕售货员手那么一抖搂,自己吃了亏。每一次我去打香油,她都会满满打上来,动作麻利。每一次我去买带鱼,她会把早挑好的大一些宽一些的带鱼,从台子底下拿给我。我感受到她的一番好意。那是那个时候她更大的能力了。
除了书和杂志,我无以相报。好在她爱看书,她说她以前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我把看过的杂志和旧书借给她看,或者索性送给她。她几乎比我教的学生大不了一两岁,所以,她见到我就叫我肖老师,我知道她姓冯,管她叫小冯同学。
有一次,她看完我借给她的一本契诃夫小说选,还书的时候对我说:以前我们语文课本学过他的 《变色龙》 和 《万卡》。我问她读完这本书,最喜欢哪一篇?她笑了:这我说不上来,那篇 《跳来跳去的女人》,我没看懂,但觉得特别有意思,和以前学的课文不大一样。
我妈管这个副食店叫小铺,这是上一辈人的老叫法。在以往老北京大一些的胡同里,都会有着一个或两个副食店,方便百姓买东西,要是一个街巷没有小铺,总觉得像缺了点儿什么。所以,小铺里的售货员和街里街坊很熟络,街坊们像我现在称呼小冯同学一样,也是对售货员直呼其名的。这是农耕时代的商业特点,小本小利,彼此信任。年纪大的那位售货员指着小冯对我说,副食店刚建时我就来了,那时候和她年纪差不多。这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日子真的不抗混,十多年,在老售货员眼里,弹指一挥间,在年轻的售货员眼里,却显得那么遥远。她曾经悄悄地对我说:您说要是我也在这里待上十多年,可怎么个熬法儿?她不喜欢待在这么个小铺里卖一辈子香油麻酱和带鱼,她告诉我想复读,明年重新参加高考。
那一年,中断了整整十年的高考刚刚恢复。因为母亲的病,我没有参加这之一次高考。她参加了,却没有考上。第二年,也就是1978年的夏天,我和她相互鼓励着,一起到木樨园中学参加高考的考试。记得考试的之一天,木樨园中学门口的人乌泱乌泱的,黑压压拥挤成一团。我去得很早,她比我去得还早,正站在一棵大槐树下,远远地冲我挥手。槐花落了一地,清晨的阳光透过密密的树叶,在她身上跳跃着斑斑点点的光闪。
高考放榜,我考上了,她没考上,差的分比前一年还多。从此以后,她不再提高考的事了,老老实实在副食店上班。
我读大学四年期间,把病刚好的母亲送到外地姐姐家,自己住学院的宿舍,很少回家,和她见面少了,几乎断了音信。
六年过后,我搬家离开了地铁宿舍。那时候,正是文学复兴的时期,各地兴办的文学杂志风起云涌,这样的杂志,我家有很多,一期期地积累着,舍不得扔,搬家之前收拾东西,才发现这些旧杂志把床铺底下挤得满满堂堂。便想起了这位小冯同学,她爱看书,把这些杂志送给她好。
捆好一摞杂志,心里想,都有六年没见她了,她会不会不在那儿了?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我来到副食店,一眼就看见她坐在柜台里。看见我进来,她忙走了出来,笑吟吟地叫我。我这才注意,她挺着个大肚子,小山包一样,起码有七八个月了。我惊讶地问道:这么快,你都结婚了?
她笑着说:还快呢,我25岁都过了小半年!我们有同学都早有孩子了呢!
日子过得还不够快吗?我大学毕业都两年多了,一天天过去的日子,磨炼着人,也改造着人,就像罗大佑歌里唱的那样: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
我把杂志给了她,问她:家里还有好多,本来想你要是还想要的话,让你跟我回家去拿。看你这样子,还是我给你再送过来吧!她摆摆手说:谢谢您了。您不知道,自打结婚以后,天天忙得后脚跟到后脑勺,哪还顾得上看书啊!前两年,听说您出了之一本书,我还专门跑到书店里买了一本,不瞒您说,到现在还没看完呢!说罢,她咯咯笑了起来。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跟店里的那位老大姐请了假,要和我回家取杂志。我对她说,你挺着大肚子不方便,就别跑了,待会儿我给你送来!她一摆手说:那哪儿行啊!那显得我的心多不诚呀!便跟着我回家抱回好多本杂志,我只好帮她提着一大摞,护送她回到副食店,对她说:这么沉,你怎么拿回家?她说:一会儿打 *** ,让孩子他爸来帮我扛回家。这可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宝贝呀!说完,她咯咯又笑了起来。旁边那位老大姐售货员指着她说:见天就知道笑,跟得了什么喜帖子似的!
那天告别时,她挺着大肚子,特意送我走出副食店。正是四月开春的季节,路旁那一排钻天杨的枝头露出了鹅黄色的小叶子,迎风摇曳,格外明亮打眼。在这里住了小九年,我似乎是之一次发现这钻天杨的小叶子这么清新,这么好看。
她见我看树,挺着肚子,伸出手臂,比画着高矮,对我说:我刚到副食店上班的时候,它们才这么高。我一蹦就能够着叶子,现在它们都长这么高了。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小冯同学。
前些日子,我参加一个会议,到一座宾馆报到。那座宾馆新建没几年,设计和装潢都很考究,宽阔的大厅里,从天而降的瀑布一般的吊灯,晶光闪烁。一位身穿藏蓝色职业西式裙装的女士,大老远挥着手臂径直走到我的面前,伸出手来笑吟吟地问我:您是肖老师吧?我点点头,握了握她的手。她又问我:您还认得出我来吗?起初,我真的没有认出她,以为她是会议负责接待的人。她笑着说:我就知道您认不出我来了,我是小冯呀!看我盯着她发愣,她补充道:地铁宿舍那个副食店的小冯,您忘了吗?
我忽然想起来了,但是,真的不敢认了,她似乎比以前更漂亮了,个子高了许多,也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那一刻的犹豫之间,她已经伸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我。
我对她说了之一眼见到她的感受,她咯咯笑了起来,说:还年轻呢?明年就整六十了。个子还能长高?您看看,我穿着多高的高跟鞋呢!
她还是那么直爽,言谈笑语的眉眼之间,恢复了以前的样子,仿佛岁月倒流,昔日重现。
她一直陪着我报到领取会议文件和房间钥匙,又陪着我乘电梯上楼,找到住宿的房间。我一直都认为她是会议的接待者,正想问问她是什么时候从副食店跳槽的,她的手机响了。她接 *** 的时候,我听出来了,她是这家宾馆的副总, *** 那边在催她去开会。我忙对她说:快去忙你的吧!
她不好意思地说:您看,我是专门等您的。我在会议名单上看到您的名字,就一直等着这一天呢!我和您有三十多年没有见了。今晚,我得请您吃饭!我已经订好了房间,请我们宾馆更好的厨师,为您做几道拿手好菜!您可一定等着我呀!
晚餐丰盛又美味。边吃边谈,我知道了她的经历:生完孩子没多久,她就辞掉副食店的工作,在家带孩子,孩子上幼儿园后,她不甘心总这么憋在家里,用她自己的话说 “还不把我变成甜面酱里的大尾巴蛆?” 便和丈夫一起下海折腾,折腾得一溜儿够,赔了钱,也赚了钱,最后合伙投资承包了这个宾馆,她忙里忙外,统管这里的一切。
她说:中学毕业去副食店工作,到今年整整四十年。您看看这四十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我说:你过得够好的了!这不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吗?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还节节高呢!您忘了您借给我的那本契诃夫小说选了吗?您说我像不像那个跳来跳去的女人?
我也笑了。很多往事,借助于书本迅速复活,立刻像点燃的烟花一样明亮。
那天晚上分手的时候,我问她,那个小小的副食店,现在还有吗?
她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那么小跟芝麻粒一样的副食店,现在还能有吗?早被连锁的超市取代了。然后,她又对我说,一看您就是好长时间没到那边去过了。什么时候,我陪您回去看看,怀怀旧?
她告诉我,那一片地铁宿舍,二十多年前就都拆平,盖起了高楼大厦,副食店早被淹没在楼群里了。不过,副食店前路旁那一排钻天杨,倒是没有被砍掉,现在都长得有两三层楼高了,已经成了那个地带的一景儿了呢!
钻天杨,她居然还记得那一排钻天杨。
表叔和阿婆北京前门一带多会馆,多是为清朝末年的各地进京赶考的秀才修建。事过经年,几番历史风雨剥蚀,当年书店墨香早已荡然无存,如今各类小房如雨后春笋丛生,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杂院。
粤东会馆便是其中一座。表叔便是这座大院里的一家。为什么唤他表叔,我们大院里的人,谁也说不出子丑寅卯。几十年来,大院无论男女老少都这样唤他。这称谓透着亲切,也杂糅着难以言说的人生况味。
表叔以洁癖闻名全院。下班回家,两件大事:一是擦车,二是擦身。无论冬夏雨雪,雷打不动。擦车与众不同,他要把他那辆自行车调个个儿,车把冲地,两只轮子朝上,活像对付一个双腿朝天不住踢腾的调皮孩子。他更像给孩子洗澡一样认真而仔细,湿布、棉纱、毛巾,轮番招呼,直擦得那车锃亮,能照见人影儿,方才罢手,然后,再去擦身。他从不挂窗帘,永远赤着脊梁,湿毛巾、干毛巾,一通上下左右、斜刺横弋地擦,直擦得身上泛红发热,方解心头之恨一般,心满意足将一盆水倒出屋,从擦车到擦身一系列动作才算完成,绝对是浑然一体,一气呵成,成为大院久演不衰的保留节目。
年近五十的表叔至今独身未娶。这很让全院人为他鸣不平。他人缘很好,是一家无线电厂的工程师,院里街坊谁家收音机、电视机出了毛病,都是他出马,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偏偏人好命不济,从年轻时就开始走马灯一样介绍对象,竟然天上瓢泼大雨,也未有一滴雨点儿落在他的头顶。究其原委,表叔有个缺陷:说话 “大舌头”,那说话声儿有些含混。姑娘一听这声音,便皱起眉头,觉得这声音太 *** 耳朵,更妨碍交流。
表叔还有个包袱,实际上是他对象始终未成的更大障碍,便是阿婆。院里人都管表叔的老妈妈叫阿婆,这原由很清爽,老太太是广东人,阿婆是广东人的叫法。自打表叔一家搬进大院,阿婆便是瘫在床上的,吃喝拉撒睡,均无法自理。有的姑娘容忍了表叔的舌头,一见阿婆立刻退避三舍,甚至说点儿不凉不酸或绝情的话。
久经沧海,表叔心静自然凉,觉得天上星星虽多,却没有一颗是为自己亮的,而自己要永远地像一轮太阳,照耀在母亲的身旁。他能够理解并原谅姑娘拒绝自己的爱,包括对自己舌头的鄙夷,却绝不理解更难原谅她们对自己母亲的亵渎。虽然,老人是瘫在床上,但她这一辈子全是为儿子呀!羊羔尚知跪乳以谢母恩,更何况人呢!
街里街坊都庆幸阿婆有福,虽没得到梦寐以求的儿媳妇,毕竟摊上了这么孝顺的儿子。阿婆总觉得自己拖累了儿子,常念叨:“都是我这么一个瘫老太婆呀,害得你讨不到老婆!” 表叔总这样劝阿婆:“我就是没有老婆也不能没有您。您想想,没有您,能有我吗?” 表叔粗粗的声音混沌得很,一般人听不大清楚,但阿婆听得真真的,在阿婆听来,那就是天籁之音。
阿婆故去时,表叔已经五十多了。他照样没有找到对象,照样每天雷打不动地擦车、擦身,只是那车再如何精心保养也已见旧。表叔 *** 的脊梁更见薄见瘦,骨架如车轮上的车条一样历历可数。好心的街坊觉得这么好的表叔,说什么也得帮他找上对象。
只是,表叔的青春已经随阿婆逝去而逝,难再追回。他不抱奢望。觉得爱情不过是小说和电视里的事,离他越来越遥远,只能说说、听听而已。但是,好心的街坊锲而不舍,更何况十个女人九个爱做媒,更何况好女人毕竟不只是小说和电视里有。女人的心最是莫测幽深,有眼眶子浅的,有重财轻貌的,有看文凭像当年看出身一样……也有看重心地超越一切的。几年努力,街坊们终于没有白辛苦,终于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看中了表叔。
表叔却坚决拒绝。起初,谁也猜不透,有说表叔二分钱小葱拿一把了,也有说一准是女人伤透了表叔的心。一直到去年,表叔突然魂归九泉,追寻阿婆而去,人们才明白,表叔那时已经知道自己身患癌症。
表叔留下许多东西无人继承,其中最醒目的算那辆自行车,干干净净,锃光瓦亮。
1993年春于北京
无花果在我们大院里,景家爱侍弄一些花花草草。有一年春天,景家的孩子送来一盆植物,我不认识是什么,有半人多高,铺铺展展的大叶子,挺招人的。
景家屋前有一道宽敞的廊檐,他们家的花花草草,大盆小盆,都摆在廊檐下面,那廊檐简直就成了一道花廊,春天常常招惹蜜蜂蝴蝶在那里飞舞。
唯独这盆新来的植物不开花。我想,可能不像是桃花在春天开花。可是,都快过了夏天,它还是不开花,就像一个人咬紧嘴唇就是不说话一样。我想,它可能像菊花一样,得到秋天才开花吧?这个想法,遭到我们大院猴子的嘲笑。猴子比我大一岁半,高一个年级,那年暑假过后,他就要读四年级了,自以为比我懂得多,远远地指着景家这盆植物,对我说:知道吗?这叫无花果!不开花,只结果!
无花果,我听说过,却是之一次见到。果然,暑假过后,景家的这盆无花果,在叶子间像藏着好多小精灵一样,开始结出了小小的圆嘟嘟的青果子,一颗颗地蹦了出来。
景家原来是个做小买卖的人家,有两个孩子,都各自成家,一个在外地,一个在北京,偶尔过来看看,景家只住着老两口,这些花花草草,就是老两口的伴儿,每天侍弄它们,给老两口找来很多的乐儿。
景家无花果的果子越长越大,颜色由青变得有些发紫的时候,猴子找到我,远远地指着景家廊檐下的无花果,问我:你吃过无花果吗?我摇摇头,然后问他:你吃过吗?他也摇摇头。那时候,住在我们大院里,大多都是穷孩子,像我,以前见都没见过,无花果是稀罕物,谁能有福气吃过呢?
你敢不敢跟着我一起去景家摘几个无花果吃?猴子这样问我,看我睁大了眼睛,刚说:这不成偷了吗?我妈该……就立刻打断我的话:就知道你不敢!胆子小得像耗子!转身就跑走了。
第二天,在大院门口,我见到猴子,他很得意地对我说:可好吃了!可惜,你没有尝到,那味道,怎么说呢?特甜,还特别的软,里面还有籽儿,特别有嚼劲儿,有股说不出的香味!说心里话,我心里怪痒痒的,馋虫一下子被逗了出来。后悔了吧?让你昨天跟我一起摘,你不去!猴子说着风凉话。
晚上,猴子来我家,把我叫出屋,说:我还是真的又想无花果的味儿了,真的好吃,敢不敢跟我去景家?跟你说,天黑,他们根本看不见咱们!
要说小时候真的是馋,神不知鬼不觉,我跟着猴子溜到景家屋前。窗子里灯光幽暗,廊檐下更是黑乎乎一片,偷偷摘下几颗无花果,真的是谁也发觉不了。可是,我和猴子猫着腰在廊檐下转了一圈,没有看见那盆无花果。我心里想,肯定是昨天猴子没少偷摘,让景家老两口发现了,把无花果搬进屋里了。
果然,猴子趴在门口,伸手招呼我,我走过去一看,无花果真的搬进屋里了,正在景家客厅的地上。猴子轻轻地对我说了句:门没锁,你给我看着点儿,我溜进去,给你摘两个出来。说完,他把门推开一条缝儿,像狸猫一样钻了进去,不知道碰到什么东西了,就听 “哗啦” 一声,惊动了景家老两口,拉亮了电灯,我和猴子,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灰溜溜地杵在景家老两口惊讶的目光之下。那天晚上,我和猴子的 *** 都各自挨了家长的一顿鞋底子。
在以后好几年的时间里,我几乎都忘记了无花果。直到有一年秋天,猴子找到我,递给我几个乒乓球一样大小的圆嘟嘟的青中带紫的果子,对我说:知道这是什么吗?我认出来了,是无花果,问他:哪儿弄来的?他得意地说:甭问哪儿弄来的,是特意给你留的,尝尝吧!我一口气吃了两个,里面是有籽儿,但特别的小,哪里像他说的那么香,还特别有嚼劲儿?那时,我才知道,其实,猴子和我一样,小时候也没吃过无花果,一直到这时候才之一次吃这玩意儿。
那天半夜,我闹肚子,上吐下泻,没有办法,我爸把我送到医院看急诊。大夫问我白天吃什么东西了,我说没吃什么呀!再一想,是吃了无花果。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以后,我只要一吃无花果,一准儿闹肚子。有一年,在新疆库车的集市上看到卖无花果的,那无花果又大又甜,我禁不住诱惑,吃了两个,夜里就开始上吐下泻,而且发起烧来。
后来,读美国植物学家迈克尔·波伦所著的 《植物的欲望》 一书。他说,植物与我们人类有一种亲密互惠关系,我们人类自己也是植物物种的设计和欲望的对应物。这实在是大自然的神奇,也是命运对于人类惩戒的象征。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吃无花果。我已经好多年没见猴子了,不知道他还敢不敢再吃无花果。
少年护城河在我童年住的大院里,我和大华曾经是 “死对头”。原因其实很简单,大华倒霉就倒霉在他是个 “私生子”,他一直跟着他小姑过,但谁都没有见过他爸爸,他自己也没见过。这一点,是公开的秘密,全院里的大人孩子都知道。
当时,学校里流行唱一首名字叫 《我是一个黑孩子》 的歌,其中有这样一句歌词:“我是一个黑孩子,我的家在黑非洲。” 我给改了词儿:“我是一个黑孩子,我的家不知在何处……” 这里黑孩子的“黑”,不是黑人的 “黑”,而是找不着主儿即 “私生子” 的意思,我故意唱给大华听,很快就传开了,全院的孩子见到大华,都齐声唱这句词。现在想想,小孩子的是非好恶,就是这样简单,又是这样偏颇,真是欺负人家大华。
大华比我高两年级,那时上小学五年级,长得很壮,论打架,我是打不过他的。之所以敢这样有恃无恐地欺负他,是因为他的小姑脾气很烈,管他很严,如果知道他在外面和哪个孩子打架了,不问青红皂白,总是要让他先从他家的胆瓶里取出鸡毛掸子,然后,撅着 *** ,结结实实挨一顿揍。
我和大华唯一一次动手打架,是在一天放学之后。因为被老师留下训话,出校门时天已经黑了。从学校到我们大院,要经过一条胡同,胡同里有一块刻着 “泰山石敢当” 的大石碑。由于胡同里没有路灯,漆黑一片,经过那块石碑的时候,突然从后面蹿出一个人影,饿虎扑食一般,就把我按倒在地上,然后,一通拳头如雨,打得我鼻肿眼青,鼻子流出了血。等我从地上爬起来,人影早没有了。但我知道除了大华,不会有别人。
我们两人之间的 “仇”,因为一句歌词,也因为这一场架,算是打上了一个 “死结”。从那以后,我们彼此再也不说话,即使迎面走过,也像不认识一样,擦肩而过。
没有想到,第二年,也就是大华小学毕业升入中学那一年夏天,我的母亲突然去世了。父亲回老家沧县给我找了个 “后妈”。一下子,全院的形势发生了逆转,原来跟着我一起冲着大华唱 “我是一个黑孩子,我的家不知在何处” 的孩子们,开始齐刷刷地对我唱起他们新改编的歌谣:“小白菜呀,地里黄哟;有个孩子,没有娘哟……”
我发现,唯一没有对我唱这个歌的,竟然是大华。这一发现,让我有些吃惊,想起一年多前,我带着一帮孩子,冲着他大唱 “我是一个黑孩子,我的家不知在何处”,心里有些愧疚,觉得那时候太不懂事,太对不起他。
我很想和他说话,不提过去的事,只是聊聊乒乓球,说说刚刚夺得世界冠军的庄则栋就好。好几次,碰到一起了,却还是开不了口。再次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眉毛往上挑了挑,嘴唇动了动,我猜得出,他也开不了这口。或许,只要我们两人谁先开口,一下子就冰释前嫌了。小时候,自尊的脸皮,就是那样的薄。
一直到我上了中学,和他一所学校,参加了学校的游泳队,一周有两次训练,由于他比我高两年级,老师指派他教我总也学不规范的仰泳动作,我们才之一次开口说话。这一说话,就像开了闸的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从当时的游泳健将穆祥雄,到毛主席畅游长江。过去那点儿过节,就像沙子被水冲得无影无踪,我们一下子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童年的心思,有时窄小如韭菜叶,有时又是这样没心没肺,把什么都抛到脑后。只是,我们都小心翼翼地,谁也不去碰过去的往事,谁也不去提 “私生子” 或 “后妈” 这令人厌烦的词眼儿。
大华上高一那年春天,他的小姑突然病故,他的生母从山西赶来,要带着他回山西。那天放学回家,刚看见他的生母,他扭头就跑,一直跑到护城河边。那时,穿过北深沟胡同就到了护城河,很近的道。他的生母,还有大院好多人都跑了过去,却只看见河边上大华的书包和一双 “白力士鞋”,不见他的人影。大家沿河喊他的名字,一直喊到了晚上,也没有见他的人影。街坊们劝大华的生母,兴许孩子早回家了,你也回去吧。大华的生母回家了,但还是没见大华的人影。大华的生母一下子就哭了起来,大家也都以为大华是投河自尽了。
我不信。我知道大华的水性很好,他要是真的想不开,也不会选择投水。夜里,我一个人又跑到护城河边,河水很平静,没有一点儿波纹。我在河边站了很久,突然,我憋足了一口气,双手在嘴边围成一个喇叭,冲着河水大喊了一声:“大华!” 没有任何反应。我又喊了第二声:“大华!” 只有我自己的回声。心里悄悄想,事不过三,我再喊一声,大华,你可一定得出来呀!我第三声大华落了地,依然没有回应,一下子透心凉,我一 *** 坐在地上,再也忍不住哇哇地哭了。
就在这时候,河水有了 “哗哗” 的响声,一个人影已经游到了河中心,笔直地向我游来。我一眼看出来,是大华!
我知道,我们的友情,从这时候才是真正的开始。一直到现在,只要我们彼此谁有点儿什么事情,不用开口,就像真的有什么心灵感应,有仙人指路一样,保证对方会在之一时间出现在面前。别人都会觉得过于神奇,我们两人都相信,这不是什么神奇,是真实的存在。这个真实就是友情。罗曼·罗兰曾经讲过,人的一辈子不会有那么多所谓的朋友,但真正的朋友,一个就足够。
油条佬的棉袄在我们大院里,牛家兄弟俩,长得都不随爹妈。牛大爷和牛大妈,都是胖子,他们兄弟俩却很瘦削。尤其是等到他们哥俩儿上中学了,身材出落得更是清秀。那时候,我们大院里的大爷大婶们常常拿他们哥俩儿开玩笑,说你们不是你妈亲生的吧?牛大爷和牛大妈在一旁听了,也不说话,就咯咯地笑。
牛大爷和牛大妈就是这样性情的人,一辈子老实。他们在我们老街的十字街口支一口大铁锅,每天早晨在那里炸油条。牛家的油条,在我们那一条街上是有名的,炸得松、软、脆、香、透,这五字诀,全是靠着牛大爷的看家本事。和面加白矾,是衡量本事的之一关;油锅的温度是第二关;油条炸的火候是最后一道关。看似简单的油条,让牛大爷炸出了好生意。牛家兄弟俩,就是靠着牛大爷和牛大妈的炸油条赚的钱长大的。
大牛上高一的时候,小牛上初一。大牛长过了小牛一头多高,而且比小牛长得更英俊,也知道美了,每天上学前照镜子,还用清水抹抹头发,让小分头光亮些。那时候,他特别讨厌我们大院的大人们拿他和自己的爹妈做对比,开玩笑。他也不爱和爹妈一起出门,非不得已,他会和爹妈拉开距离,远远地走在后面。最不能忍受的是学校开家长会,好几次家长会的通知单,他没有拿回家给爹妈看,老师问,就说是爹妈病了。
小牛和哥哥不大一样。他常常帮助爹妈干活儿,星期天休息的时候,他也会帮爹妈炸油条。哥哥的学习成绩一直比他好,在哥哥的面前,他总有点儿抬不起头。于是,牛家也习惯了,大牛一进屋就捧着书本学习,小牛一放学就拿起扫帚扫地干活儿。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在我们大院街坊的眼睛里,牛家两口子有意无意是明显偏向大牛的,就常以开玩笑的口吻,对牛家两口子这样说。牛大爷和牛大妈听了,只是笑,不说话。
大牛高三那年,小牛初三。两人同时毕业,大牛考上了工业学院,小牛考上了一个中专学校。两人都住校,家里就剩下了牛大爷和牛大妈,老两口接着在十字街口炸油条,用沾满油腥儿的钞票,供他们读书。
小牛中专四年毕业后在一家工厂工作,每天又住回家里。大牛五年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一家研究所,住进了单位的单身宿舍里,再也没回家住过一天。没两年,大牛就结婚了。结婚前,他回家来了一趟,跟爹妈要钱。具体要了多少钱,街坊们不知道,但街坊们看到大牛走后牛大爷和牛大妈都很生气,平常常见的笑脸没有了。要多少钱,牛大爷和牛大妈都如数给了他,但结婚的大喜日子,他不让牛大爷和牛大妈去,怕给他丢脸。
就是从这以后,牛大爷和牛大妈的身子骨儿开始走了下坡路。没几年的工夫,牛大爷先卧病在床,油条炸不成了。紧接着,牛大妈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送到医院抢救过来,落下了半身瘫痪。家里两个病人,小牛不放心,只好请了长假回家伺候。老两口的吃喝拉撒睡,外带上医院,都是小牛一个人忙乎。大牛倒是回家来看看,但看的主要目的是跟爹妈要钱。牛大爷躺在床上一声不吭,牛大妈哆哆嗦嗦气得扯过盖在牛大爷身上油渍麻花的破棉袄说,你看看这棉袄,多少年了都舍不得换新的,你爸爸辛辛苦苦炸油条赚钱容易吗?唯一的一次,牛家老两口没有给大牛钱。大牛臊不搭搭地走了,就再也没进这个家门。
牛大爷和牛大妈在病床上躺了有五六年的样子,先后脚地走了。牛大妈是后走的,看着小牛为了伺候他们老两口,连个对象都没有找,心疼得很。但那时候,她的病很重了,说话言语不清,临咽气的时候,指着牛大爷那件油渍麻花的破棉袄,支支吾吾的,不知道什么意思。
将老人下葬之后很久,小牛处理爹妈的东西,看见了父亲的这件破油棉袄,舍不得扔。他拿起棉袄,忽然发现很沉,抖落了一下,里面哗哗响。他用手摸摸,棉袄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他忍不住拆开了棉袄,棉花中间夹着的竟然是一张张十元钱的票子。那时候,十元钱就属于大票子了。我爸爸行政20级,每月只拿70元的工资。这时候,小牛才想起了母亲临终前那个动作的含义。
这之后,小牛就离开我们的大院。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们哥俩儿。
五十多年的时光过去了,往事突然复活,是因为前些日子,我听到台湾歌手张宇唱的一首老歌,名字叫作 《蛋佬的棉袄》。他唱的是一个卖鸡蛋的蛋佬,年轻时不理解母亲,但母亲去世后却发现棉袄里母亲为他藏着有一根金条。“蛋佬恨自己没能回报,夜夜狂啸,成了午夜凄厉的调……他那件棉袄,四季都不肯脱掉。” 唱得一往情深,让我鼻酸,禁不住想起牛大爷那件炸油条的破油棉袄。
《生命是一条流淌的河》:生命之河奔流不息,却又如此清澈炎炎夏日,更好的消暑方式莫过于阅读了,在文字中游走,自会觉得清凉寂静。
至于选择什么类型的书,要看个人的兴趣爱好了。
于我而言,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肖复兴散文合集《生命是一条流淌的河》就是更好的读本。
在书里,作者以温暖的笔调回忆了儿时趣事,也抒发了人生感怀。人至中年,我也感同身受,所以能从这朴素的文字里感受到震撼人心的力量。
他的笔下,有大雪里难忘的纯真友谊、樱桃沟消逝的青涩爱情、藤萝架下的难忘片段、比花还美的各种草、赛什腾的月亮等都是往昔岁月里的剪影。
即便光阴飞逝,这些值得铭记的人和事都一一留在了记忆深处。人越年长,时间也让这些记忆愈加浓厚。
如作者所言,“如果我们还能在行色匆忙之中偶然被一首陈年老歌或被一点些微小事打动,说明我们还可救药。”
他淡淡的笔触里总能让人体悟到,于清简的生活里发现美好,再平凡的日子也能溢出欢喜:
在天津打的,与的哥恰好同为插队知青,彼此相谈甚欢,临别时,的哥送来诚挚的祝福;
长安街的面包房里有位姑娘,工作认真,待人和善,因了这份润物细无声的善意,他和家人才愿意一去很多年;
路上偶然邂逅一位读者姑娘,简单寒暄后,对方提及要去家里拜访,在众人几乎都遗忘这个插曲的时候,她没有食言,从遥远的故乡背来青木瓜……
人生海海,起起伏伏,这些回忆里的小确幸、平凡生活中的小美好足以慰藉我们日渐疲惫的心。
此外,作者以为,亲情是对抗残酷世界的良方。
在读《一碗土豆汤》时,差点读出了眼泪。
一碗普普通通的土豆汤,连着比汤还浓的深深情意,有他们夫妻俩对儿子的牵挂,有胖胖的小姑娘对父亲的体贴。
即便生活充满不确定性,但有亲情陪伴左右,我们便可以少些孤独、悲凉与困苦。
作家席慕蓉曾说过:“生命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我们都是那个过河的人。”
生命之河中,水流湍急有之,风平浪静有之,不管置身于何种情况下,我们都要勇敢地前行,才能去往想要到达的地方。
但是,若能在清澈的生命之河中打捞那些让我们感动的浪花,过河的旅途或许也会更有意义。
以上,便是读完《生命是一条流淌的河》带给我的最深刻的启示。